我的老师冯天瑜先生在文化史领域潜心耕耘数十年,含英咀华,熔钧文史,一空依傍卓然成家。每当我读到《论语·子罕》中“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眼前就会浮现出先生的形象。确实于我心有戚戚焉,感谢古人言我所不能言。先生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纵横驰骋于文化史的原野上,将思想结晶一一演绎成金声玉振而意涵隽永的文字。除学问的博通气象外,先生的书法和绘画也受人称道,在此不必赘言。
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就开始阅读先生的《中华文化史》(与何晓明师、周积明师合著)。此书一版再版,成为文化史研究的经典之作。虽然我爱不释手反复阅读了近20遍,但因禀赋和学识所限,对其中的义理依然不能真切地领悟。后又相继阅读《中华元典精神》、《张之洞评传》、《辛亥武昌首义史》、《封建考论》以及《中国文化生成史》等扛鼎之作。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常常惊诧于先生闳阔的视野、缜密的思辨以及非凡的才识。先生从义理阐发到语义考辨,莫不“振叶以寻根,观澜而溯源”。经过多年的阅读,我渐渐意识到,先生的研究方法的确是独具一格,将研究对象置于一个立体的坐标系中,不仅从历时性的角度考察其变迁之规律,而且从共时性的角度于比较中凸显其内涵及特征。诚然,这种研究方法若不具备洞察的睿智、深厚的学养实不能及。倘若强行效颦,恐有画虎类犬之虞。“学如弓弩,才如箭镞”,此之谓也。
先生曰:“文物是文化载体,不应降格为金钱的等价物!”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孜孜逐利的社会中实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先生不仅如是言,而且如是行。在将古钱币数百件捐给湖北大学后,2020年先生与其兄冯天瑾又将家族珍藏文物及艺术品捐赠给武汉大学。这种嘉惠学界的义举实令人赞叹钦佩。诚然,这些文物对于开拓与弘扬文物的历史内涵、学术价值、美学价值的意义自不待言。
先生之为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先生是温和的,也是严厉的。对待学生后辈,先生循循善诱不知疲倦,多有提携奖掖。对待学术学问,先生执著追求严于律己,“勤勉不敢让人”,发愤忘食乐在其中。对待歪风浊流,先生正气凛然义正辞严。不过,也因此招致一些物议。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物议往往不攻自破烟消云散。毋庸置疑,先生是坚强也是乐观的。虽然饱受病魔的折磨,先生依然精神矍铄,笑对人生。这种坚强乐观,源于强大的内心而外化于日常言行之中。
先生之惜时,也常常为人所乐道。在先生工作的地方,一幅对联“曾三颜四,禹寸陶分”极为醒目。珍惜时间、砥砺品行是我们要终生坚持的,先生身体力行垂范于前。2009-2012年,我有幸游于先生门下,曾亲眼目睹先生匆匆穿行于校园之中。先生说,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路上。有一次,先生入院动手术前,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我心中不忍劝他好好休息,在他坚定的眼神下,我只能欲言又止悻悻而退。
在我的眼中,先生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有着事事关心的家国情怀,有着“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的使命感。正因为纯粹,才有“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光芒,才能不物于物和光同尘;正因为纯粹,才能气定神闲笑看风云;也正因为纯粹,才真正难能可贵地站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每当想起先生,常有“巍巍乎若泰山”之慨,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是先生治学为人给我的启示。
(余冬林,中南民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