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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师恩难忘——怀念我的导师冯天瑜先生

    2023年1月12日10:41我敬爱的导师冯天瑜先生与世长辞。先生走了,我似信非信,但确实走了。下午两点左右,康松师兄微信告知,我还不愿相信,正微信询问才武师弟,覃师兄来了微信说,师弟,先生走了。我心乱如麻,整个下午、晚上强迫自己做点事,似乎有意回避此事,但夜深了,仍不能入睡,想想应该是想念先生了。说来也怪,这几天右眼皮总跳,凭以往的经验,我预感有事,很久没发朋友圈了,前天、昨天连续发了两次,都与先生有关,一是先生曾电话嘱付我把历史文化语义学的研究做下去,一是先生为我乔迁新居写的两幅字。今天上午也很奇怪,撰写“合同”一词,查找史料出奇地顺利,以至于午饭时间都忘了,莫非先生彼时仙逝,在天上默默注视,助力于我。与先生相遇、相识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事,1983年考入武汉师范学院(后更名湖北大学),进校就听老乡80级系友陶彦武说历史系冯先生如何厉害,真正见到冯先生是1984年下半年,教我们中国古代史的葛金芳老师要去杭州参加全国宋史年会,请冯先生代上一周,记得冯先生讲的是明初专制统治,板书时漂亮的粉笔字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听冯先生讲课是在1985年,冯先生在湖大新教学楼一楼作学术报告,窗台边趴满了人,冯先生开始用普通话讲,讲了几句,笑着说,我还是用武汉话讲顺口些,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1986年下半年,冯先生给我们开了明清文化史,在古色古香的外语楼三楼,记得一次课间,冯先生在走廊上休息,我羞涩地与冯先生搭话,说我在做《明史纪事本末》的资料卡片,冯先生说这种常见的史料不必花太多时间做卡片,多读几遍就可以了。先生1985年招了一届硕士后就停招了,我打算考南开大学郑天挺先生的公子郑克晟教授的研究生,当时将“晟”字念错了,先生纠正了我的读音。1987年6月份,考研结果出来,我被调剂到舒焚先生名下专攻辽史,舒先生住冯先生楼上,一天我去冯先生家里,说我们宿舍七人考取了五个研究生,一人考取了北大罗荣渠先生的研究生(即缪偲君),一人考取了武汉大学,一人考取了兰州大学,我与另外一位同学考取了湖北大学,先生听了十分高兴,说应该让学校报道一下。

    5点即醒,再也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先生音容笑貌。1987年读研后,与先生并无往来,倒是那场风波期间的一天,与先生走在长江大桥上相遇,先生回答了记者的提问。一年后我研究生毕业前往荆门市委宣传部应聘,吴有信副部长问我对风波的看法,我将冯先生回答记者的话讲了一遍,求职一事再无下文。当时并未多想,后来想到冯先生在毕业大会上告诫说,社会比学校复杂一些,才体会到先生对即将踏入社会稚嫩学子的关切之情。

    1996年我从深圳回到原单位,准备报考博士,夏天来到冯先生家里,天南地北聊了很多,讲了这些年我在海南、深圳的所见所闻,讲到苏联解体时,冯先生说布哈林一介书生,怎么斗得过斯大林?一会若有所思,愤然说道:专制统治者都不是好东西。2004年,我如愿考取了博士,9月份入校不久,我与惠缙,韵薇,少英去先生家吃饭,席间大家有说有笑,我说有两个女儿,一个莎莎,一个啦啦,韵薇打趣说道别再添一个瓜瓜喔,大家笑个不停。师母不解问道,小万,你怎么有两个小孩?我正不知如何回答,先生笑着连说两句,吃饭,吃饭。记得有一次惠缙问先生怎么看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先生并不急于回答,而是亲切问惠缙,你是怎么看的呢?不久,确立论文选题,先生问我的想法,对术语研究是否有兴趣,建议我围绕丁韪良翻译《万国公法》展开法学术语研究,我做了一段时间,觉得难以入门。记得花了大量时间写丁韪良的传教生涯,先生及时纠正,说我写偏了。我一度想放弃这个选题,想做中国古代的家族法。不久,冯先生远渡扶桑讲学,我继续围绕法学术语收集资料,并将想法通过邮件发给先生,先生十分高兴,回信道,“齐洲如晤5.13来件今天方收到,迟复为欠。得知所陈述的研究情况,甚慰。看来你已在万国公法的研究上逐步登堂入室。我以为,以万国公法创译的新语为展开部,探讨清末法律文化,是有特色的研究视角。对此你应更加自觉,向纵深处拓展。你从原始材料的把握入手,是正确而且重要的,望尽可能占有基本史料的原本,参校各种异本。所拟九题皆可,但要摘重点先做出一两个,再从实践中作调整。每一选题,要捕捉有特色的切入口,如丁韪良,旧文巳多,不必一般性地写成小评传,而应拈出重点,深入打井。望在9月初我返汉时,能读到初作。冯6.19“。并在百忙中将复印的资料寄给我,鼓励我深入研究,争取成为京师同文馆研究方面的专家,我倍受鼓舞。

    2005年先生在日本讲学,我读博第二年,老父罹患癌症,我脱产求学,每月仅有400元生活费,还要养一双女儿,经济压力颇大,5月份,无意间看到南方一中学面向全国招聘校长,年薪十八万。我虽未在中学呆过,但有做经理,厂长的经历,自信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于是投了简历,没想到应聘成功。上任之际,冯先生说,小万,你随和开朗,相信你能处理好人际关系,但不要管财务,容易出问题,这是制度的原因,与个人品德关系不大。我回答说,先生放心,这是一所公办民助学校,公司有专门的财务总监,我不过问财务的事,先生听后放心,并说师祖永轩公抗战时期也在鄂东做过中学校长,当时的师资都是一流的,做大学老师都绰绰有余。此后,我将做校长期间种种事情讲给先生听,先生饶有兴味。2006年底,我回到武大继续完成学业,正赶上筹备召开历史文化语义学国际学术会议,没想到先生特意让我负责整个会务,我深感责任重大,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学者汇聚一堂,我与惠缙,长顺等齐心协力,圆满完成任务,会议结束时,来自德国的方维归教授提议全体起立,向会务组的工作人员鼓掌表示感谢,并赞许说我又提交会议论文,又组织会务。先生十分高兴,当晚邀请我们去东湖边一间餐厅吃饭,唱了几首俄罗斯歌曲,我记得有名曲三套车,没想到先生的歌声如此浑厚深情。当晚还让大家虚惊一场,餐后各自回家,大约11点师母说冯先生没回家,电话也联系不上,大家十分着急,半夜才得知,冯先生应一位医生之邀去医院,让该医生用一种新疗法治疗发麻的手臂,师母略有责怪,先生笑笑说,还能出什么大事?先生很怕麻烦别人,有一次我去先生办公室,见先生十分焦急,一问,原来是电脑出了问题,我也是外行,急忙说我去找个师傅来,先生说那怎么好麻烦别人,我说没关系的,平时资料都在那里打印,我给师傅一点报酬就行了,修好电脑后,先生反复对师傅说谢谢。今年11月份先生给我新居写了两幅字,让我告知地址,我说让传统文化中心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来取,让他们寄给我,先生说千万不要麻烦别人,自己做就行了。《封建考论》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武大专门组织召开了国际学术研讨会,时任武汉大学党委书记顾海良教授致辞,谦虚地说自己是学生,读冯先生的著作,受益匪浅。会后,我与先生闲聊,说《封建考论》有一层纸没戳破,先生笑着问是那一层纸,我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先生会心地笑着说,有些事不要说得那么明。今年5月份我将国家社科基金思政专项“马克思主义法学术语输入研究”申报书发给先生,先生看后说,“文本甚佳,不要议及时政。”关心爱护之情溢于言表,也透出先生的智慧,好几次先生说,何必以卵击石呢?先生对学问情有独钟,有一次,惠缙说我们快四十了才读博,做学问是不是太迟了,先生说做学问什么时候都不迟。一次,我与先生开玩笑说,梁任公在徐志摩的婚礼上说,志摩,你心浮气躁,做不了学问,用情不专,结婚又离婚。我说我与徐志摩颇像呢,先生笑着说,你要有徐志摩的才情啊,引得大家笑个不停。07年博士毕业前夕,蒙正中兄引荐,我欲在武大副校长黄进教授门下做博士后研究,黄校长满口答应,回信说希望全职进站,先生十分高兴,说博士后出站,就留在武大,我说武大压力太大了,先生鼓励说:没有压力怎么行呢。

    2006年底,我向冯先生推荐缪偲,说他博览群书,是一个做学问的人,面试时,先生让他讲一次课,缪偲讲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先赋等级“,先生看到我们听得一头雾水,就走上讲台,用粉笔将者四个字写下来,我们才恍然明白。事后与缪偲聊了很久,建议他围绕一根红线读书,多练笔头,并说以后晚饭后,可以围着珞珈山一边散步,一边辩论学问。2007年博士毕业后,我来到惠州学院,此后每次回武汉,都会拜访先生,但看到先生墙上曾三颜四,禹寸陶分的条幅,往往闲聊一会,就起身告辞。2012年先生70寿辰之际,我在宴会上用萨克斯吹奏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打趣说道,希望有一天先生与师母携手走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开心大笑。2013年,我带着11岁的二女儿飔帆和不满四岁的儿子弋咏来到先生家里,先生,师母十分高兴,先生将弋咏搂在怀里,弋咏稚气地问先生喜欢看动画片吗?我说冯爷爷是生物学专家,儿子调皮地问,冯爷爷,那你知道魔鬼鱼吗?先生说,那是蝠鲼啰,儿子一本正经地说它会吃人的,先生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你和动画片里的搞混了,引得大家笑个不停。接着先生问,你知道蚕是怎么变化的吗?弋咏一一讲来,我在家里从未听他说过,冯先生听了非常高兴,师母在一旁也不停夸奖,看到弋咏、飔帆在靠墙的大沙发上追逐打闹不停,先生笑意满满,眼里满是慈爱,说好好培养小孩,后来在我微信圈里看到弋咏踢球的照片,赞许道“令郎都驰骋球场了。”看到飔帆的漫画,说“齐洲女儿的画已达相当水平,颇堪造就。”先生对我是厚爱的,一次,我和缪偲君看望先生,考虑到先生,师母年事已高,吃不了多少,于是特意挑选选了几样水果,每种都不多,进门后先生开门接下我手中的水果,忙不迭地笑着说,进来,进来。从先生家里出来后,缪偲君颇感奇怪,说,“我每次来冯先生家,买一点水果,先生总说我不要破费,还批评我下次不要这样。“我开玩笑说,可能先生看我长得胖,看起来生活过得不错啰。2018年我邀请诸多学者来惠讲学,先生寄语:“惠州讲学盛况可赞,或许是概念史研究的一次小集成。”又觉得我筹措经费,组织活动不易,说“若建民办大学,当推荐齐洲任校长!”,我羞愧难当。2021年我的国家社科基金结题书稿《京师同文馆输入的国际法术语研究》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之际,先生欣然作序,微信说:“内容充实,征引繁富,条理清晰,显系下功夫之作。两点建议:(1)若题目允许修改,可考虑将‘输入的’改为‘译介’,去‘法学’之‘学’,(2)全篇系介绍式,平实而深度稍欠,此大貌不必改变,但须在要处加强研究性,一如几个关键词(公法、国家、主权、人民、领土)还可在古今义的变迁上加深探究。二如增设结语,对全书作简要的理论性总结,以彰古今中西之辩。”今年上半年看了我的新著《近代西方民法术语输入研究》,得知胡新师弟正向商务印书馆力荐,称“当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我告诉先生今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结题书稿《京师同文馆输入的西方法学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也将出版《公法会通》校释、《公法便览》校释,先生十分高兴,可惜先生已逝,看不到新书了。11月份乔迁新居,我问先生可否将“远权贵,拒妄财”的条幅送与我,先生说这幅已找不到了,另写一幅给我,没想到给我写了两幅,一幅是“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一幅是朱熹“学贵有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先生虽未解释为何要选这两幅,我想,可能先生觉得我大错误不犯,小毛病常有,于是告诫我日三省乎己。另外,我与先生就中国传统文化的优劣,清朝入关与日本侵华的关系,中国民主化进路等问题都有讨论,疑问颇多,先生以朱子语相赠,或许有鼓励之意吧。先生驾鹤西去,吾辈当努力奋进,继续先生未竟之事业。先生本届预测球赛后,预感时日无多,意味深长地说:“诸君勿忘告知关键信息。”又特意叮嘱不只是下届世界杯球赛信息。我想,先生更关注的是中国民主化进程的信息。先生安息吧!世界潮流,浩浩荡荡,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天下大同终会实现!

    我与先生最后的通话:先生有事也会直接给我打电话,去年10月的一天晚上,先生来电详细谈了1987年在美国加州召开的第五届国际中国哲学研讨会的情况,我边听边记近30分钟。今年11月12日,看到我在冯门弟子群里发的《惠州学院学报》“历史文化语义学“专栏文章后,十分高兴,上午10点私信发来“中国”、“中华民族”语义的历史生成一文,并谦虚地说“不合用则罢”。又鼓励我“争取在广东省或全国学刋上办语义学专栏”。我语音留言说可以与康松商量在《湖北大学学报》办此专栏,随即先生留言“我与武大学报也可商讨办专栏事”,让我等他的消息。11点接到先生电话,非常高兴地说,与武大学报主编汪信硯教授不谋而合,他们正想办一个集文史哲于一体的专栏,一拍即合,立马组稿,告知准备将此事交给来明和长顺办,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我也非常高兴地说,这样就有两个阵地了,高水平的稿子发到武大学报,他们未选中的稿子发到惠院学报上。先生鼓励我将历史文化语义学研究做下去,争取明年(2023)在武大召开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正当我满怀信心,憧憬历史文化语义学研究的未来时,没想到先生进了医院,更没想到先生昨天走了,我与先生的通话仿佛就在当下,音犹在耳。

    万齐洲,1966年生,祖籍湖北荆州监利,历史学学士(1987年,湖北大学)、文学硕士(1990年,湖北大学)、历史学博士(2007年,武汉大学)。惠州学院教授,惠州学院法律文化研究中心、惠州学院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负责人。从事中国法律文化史研究,出版专著《京师同文馆输入的西方法学研究》(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结题书稿,30余万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6月)、《京师同文馆输入的西方法学研究》(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一般项目结题书稿,60余万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12月)、《公法便览》校释(30万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12月)、《公法会通》校释(25万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12月)。在《光明日报·理论版》、《武汉大学学报》等学术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主持、完成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以及省、市科研项目多项。